秋瑾(1875-1907)，自稱鑒湖女俠，清山陰人，我國民主主義革命著名活動家。光緒三十三年(1907) 初接辦大通學堂，赴浙東各地聯絡會黨，組織光復軍，準備皖浙兩地同時起義。后紹興革命行動暴露，秋瑾不幸被捕，就義于紹興軒亭口，時年33 歲。所作詩詞豪放悲壯，后人輯為《秋瑾集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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長歌劍膽寫風神

你默默地立于晨曦之中，素面朝天，豐儀飄然，周遭一無點綴。

　　這就是你么？

　　是你，當然是你。

　　你曾錦衣羅衫，你曾戎裝騎服；你曾拈花微笑，你曾彈鋏當歌。不管你何種妝式，卓然獨立是你最本真的形象；繁花亂紅，人間百色，唯有純潔無瑕縞素如雪的漢白玉石，最最匹配你。

　　是你，當然是你。

　　你靜靜地立于湖山之畔，持劍沉吟，長裙曳地，腳下竟無花環。

　　我悚然驚詫，戚然喟嘆！

　　你纖秀的身軀并不巍峨高大，你慧目凝視時總見眉尖若蹙；你與和暢堂中的你并非相似乃爾，那么，到底哪一個哪一個更像真正的你？

　　我聽說，我早就聽說你心事無限遺恨無盡，你傷心九州大錯如鐵鑄成，你惆悵壁上龍泉夜夜嘶鳴！那么，你是否要將這全部未了心事，托付腕下這三尺青鋒，舞出滿天龍蛇？你是否要與眼前的滿湖碧水一樣，化為不絕的琴弦叮咚？

　　你身下的基座方正如磐，走近你只需跨上這小小的臺階三級。呵，你是那么容易接近。你看，我果然，果然就這樣容易地走近了你。

　　我細看你端莊的臉龐，細看你英揚的眉梢；我可以輕撫你所穿的裙裾，可以揣度你裙裾所掩的革履。啊，那雙被你在紹興城走得塵飛三尺、走得令萬千閨秀杏眼圓睜、走得令一班劣紳鼠須倒豎的革履，那雙橐橐走向古軒亭口，走得驚天地泣鬼神的革履呵！

　　哦，是朝霧還是露水？是汗珠還是淚滴？它涔涔而下婆娑我一臉，頃刻間竟成交加的涕淚！

　　也許，昨日太匆匆，太匆匆而意猶未盡，就象人生的許多旅程。但是，對你，我是十年八年前，不不，我是自從聽說你的名字，自從第一次來到紹興時，就有了這個預感，就存下這個夙愿了：

　　我將以我的全部情感全部智慧全部人生來認識你，敬仰你，就像纖夫必經的河灣；就像此生必須償還的宿債。

　　所以我但得良機便躍然策“馬”，我來了。

　　呵，我來得急促是怕來得遲遲，所以我行裝甫卸喘息未定，風塵仆仆便來探訪你，拜謁你。

　　只在這里與你相伴還是不夠的，我必須去那故園，去你生于茲長于茲的家鄉紹興，好好地走一遭……

　　讓我再去那和暢堂游一游，讓我再在那兩扇黑漆臺門前那三進院子里好好站一站；讓我再在那張磨出了些微凹坑的梨花木桌前，在那把同樣褪得漆色全無的梨木硬椅上坐一坐，摸一摸放在桌上的筆筒，拔開那一管管可以寫出秀麗小楷的狼毫；如果可能的話，我更想在那張垂著毛藍印花布帳、安著雕花護欄、疊著一床薄衾的木床上躺一躺！哦，我從來不迷信，可這會兒我多想迷信一回呵！我希望夢神如期來臨，而你，果然笑吟吟地從床頭壁上的相框里走下來；從門角那存放著槍支武器的暗壁后走出來。就如平日那樣，就如現在這樣，飄然身姿美豐儀，你揚劍出鞘，邊歌邊舞，你拿出詩稿拿出筆，神采飛揚，侃侃而談……

　　那么久沒看過故園山河了，我們一起去走一走？

　　當然，疾馳走蛟龍、豪飲賽須眉的你，對于曾經從容不迫地走過和暢堂走到軒亭口的你，對于故里，對于紹興的每一個地方，你都是那么熟悉。

當然，你也那么喜愛乘船。

　　那烏篷小船依舊在清亮的鑒湖上穿梭，依舊在那河道里蕩漾出欸乃的詩情；而你，俏立在烏篷船的船頭，披一身云煙似的雨絲，凝眸而望，都在那水邊的粉墻黛瓦中……

　　去到環城河邊碼頭的石臺階時，便能見一艘艘遠比烏篷船神氣得多的游艇，魚貫而來；這游艇比之小小烏篷船，似乎少了點古意，但是，如若“換乘”，更會教你著急——不管怎么說，緊接著是繞城而行的幾十里水路呀，這一顆急欲探源尋蹤的心，可怎生耐得？

　　這煙霧迷離的環城河，還是像那時一樣波光粼粼歡魚活水么？

　　深吸一口長氣，你可曾感覺到？這一口長氣，竟然沾雨帶露，如此清涼！沁入心脾的，是有著樟柳相接草木交替的芳菲之香！

　　卻原來，這幾十里之長的環城河邊，夜花如燃，草地如氈，茂茂密密的大樹三步一崗；亭臺樓閣旁，那盞盞高懸的紅燈籠，更與酒挑子一起招搖出紹興老酒的芬芳。

　　燈影中，游艇波起浪伏地前進，你可看見？這城，如今既是蓬勃發展的經濟要地，又保留了古老的歷史風貌？那古今交溶的“雙重”景致，在煙雨迷離中越發嫵媚；而張置在曲曲彎彎河畔的一處又一處的橋堍、再現古戰場風貌的“水寨”、“城門”，也都在夜色掩映中倍添神秘。

　　燈影中，逶逶行過一程又一程，蜿蜒三十里的綠蔭水路，只教人覺得原先那句“白玉長堤”，再也不足形容現在的動人光景！

　　燈影中，忽兒是河，忽兒是岸，曲曲彎彎的河岸上，自然皆是一派幽幽的綠；燈影中，忽兒是黛瓦粉墻的城，忽兒是粉墻黛瓦的屋；在輕輕的樂聲和水聲中，城中的屋，屋中的人，俱在隱隱綽綽的朦朧詩意里……

　　你看見了么？

　　你定是看見了。所以，你才黛眉似春山，笑貌亦安然。

　　久久端詳你，久久凝視你，就像凝視那幅永為世人傾倒的名畫，我怎么也不舍離開。

　　可你總是要走的，揮手從茲去，你走了！書劍飄零，背影相向，整裝束篋，鞍馬勞頓，是你永遠的身影。

　　行前總眷眷，素心猶繾綣。雄健行止雖令須眉汗顏，可你畢竟也是女人。

　　就在你再次飄然而去的一剎那，你又回過頭來細語叮嚀：知我，先讀我的詩，知我，先讀我的心……

　　啊！你和我說話？我聽見了你的聲音？這是真實？是夢？

　　是夢，也是真實！

　　我兀然四顧，再次熱淚潸然。哦，古人相譏過的白日夢，我竟做得那樣逼真，那樣酣然！

　　如若這真是夢，我怎會記得如此真切？是我不能遺忘了你么？還是，你從來就沒有被人遺忘？

　　“莫道丈夫皆豪俠，英雄還讓女兒儔。”在我們心中，你以及文壇泰斗魯迅，都是巍然挺立的豐碑，輝耀紹興，輝耀中華。

　　是的，你決不會被人遺忘，你的英魂是長存天地間的精氣，如同洇沃于山巒叢林的霞靄，如同彌漫于明湖碧水的嵐光，真正的浩氣并非時時刻刻都在光彩熠熠，它總是在陰霾滿天的時候瑰然閃現，然后悄悄地輸入中華民族挺拔的脊梁，然后又化為長使我們仰望的精神支柱，擎火如炬，頂天立地！

　　（作者系著名作家，浙江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，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）
     轉載來源：2010年8月11日《紹興日報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