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陸游
陸游(1125-1210),號放翁,南宋山陰人。12 歲即能詩文, 一生著述豐富,有《劍南詩稿》、《渭南文集》等數十種存世。自言“六十年間萬首詩”,今尚存九千三百余首。在生前即有“小李白”之稱,是我國偉大的愛國詩人。
相關景區:沈園。
萬卷詩書任想象
雷抒雁
看到過一幅放翁陸游的古人造像:斗笠、長衫、芒鞋、竹杖,臉頰瘦削清癯,卻是步履健實,一種匆匆趕路的模樣。一如他詩中所言:“七十衰翁,不減少年豪氣。”
說不上這造像是何時何人所為,也實難判斷是否為詩人真實寫照。
讀《渭南文集》,大概可以得知陸游一生至少有四次被人畫像。因為有四篇他為自己畫像寫的贊語收在文中。
一次是他56歲時在臨川的畫像。那畫像大約重在取形,《放翁自贊》便專注于述神。他覺得那畫像有些似“跌宕湖海之士”,或者“枯槁
垅畝之民”。他說這倒無所謂,在自己看來,也無多大區別。依時推算,這次畫像應在陸游第二次被罷官之后,當年那種“萬里覓封侯”的理想已破滅,正如他在《一落索》這首詞里所寫的:“識破浮生虛妄/從人譏謗/此身恰是弄潮兒/曾過了千重浪。/且喜歸來無恙/一壺春釀/雨蓑煙笠傍漁磯/應不是封侯相。”
這種“跌宕湖海之士”,“枯槁垅畝之民”,很有些形容枯槁,行吟澤畔的屈原形骸,怎么會是養尊處優,豐頤寬額的“封侯相”呢?
但是,狂傲與飄逸的詩人心并未因之稍減,一如他在“自贊”中所說:“野鶴駕九天之風”,“澗松傲萬木之春”,絕不會因跌宕和挫折而心灰意冷,消磨銳氣。
他在“自贊”里,還坦然地表白了自己的人生哲學:“遺物以貴吾身,棄智以全吾真。”在曠世之間,他不沉溺物欲,以保持自身的高貴;又不經營心智,以使自己成為全真的人。
第二次造像,應在中晚年時,他的贊詞:“名動高皇/語觸秦檜/身老空山/名傳海外。”這回他說到了個人的經歷,直呼其名地點為他的功名設置了障礙的大奸相秦檜。紹興二十三年28歲的陸游考進士被取為第一名,秦檜的孫子秦塤列為第二名,引起秦檜的大不滿,要降罪給主考管。第二年參加禮部考試,陸游再次被排在秦塤之前,竟被秦檜除名。直到又過了四年,秦檜已死,陸游才被派任福州寧德縣主簿。這時陸游已年屆35歲。所以,在陸游的《老學庵筆記》里,我們多次看到陸游以憤然的筆觸屢書秦檜之劣績。我想,陸游一生主張北伐,收復中原,這種堅定的政治態度,一定和以秦檜為首的主和派對他個人的排擠打擊分不開。
第三張畫像有兩句“贊詞”很有趣,表現了陸游個人簡樸窘困的生活狀況:“皮葛其衣,巢穴其居。”
陸游將他的居室命之為“書巢”。這名字怪怪的,人非鳥,室何以為巢?有人提問,陸游在《書巢記》里細述了自己居室之為巢的道理:
“吾室之內,或棲于櫝,或陳于前,或枕藉于床,俯仰四顧,無非書者。吾飲食起居,疾痛呻吟,悲憂憤嘆,未嘗不與書俱。賓客不至,妻子不覿,而風雨雷雹之變,有不知也。間有意欲起,而亂書圍之,如積槁枝,或至不得行,則輒自笑曰:此非吾所謂巢者也。”
一室之內,惟書而已。這是陸游晚年的生活常景。他不只是一位偉大的詩人,充滿了深沉的愛國情 懷;更是一位苦讀不輟,博覽群書的學者。《老學庵筆記》是我的枕邊書,書中的知識常有益于我對古書的閱讀及對一些生僻詞匯的理解。
陸游的第四張畫像畫在開禧丁卯年,即其八十三歲那一年。這一次是他的朋友主簿陳伯予命畫工去給他畫的,并請他寫了贊詞。這大概是他此生最后的一張造像了,他以達觀的態度對自己此生的境遇作了一次總結性的概括:進無以顯于時,退不能隱于酒;事刀筆不如小吏,把鋤犁不如健婦;或問陳子何取而肖其像,曰:是翁也。腹容王導輩數百,胸吞云夢者八九也。
不顯于時,不隱于酒,刀筆不如小吏,鋤犁不如健婦。這既是詩人自己真實的形容寫照,更是一種無奈的自諷自嘲。但他的胸懷和境界卻是非凡的。“腹容王導輩數百,胸吞云夢者八九也。”真是一種經天緯地的氣勢和襟懷。無此何以有如此豪壯、偉大的詩篇。
陸游在晚年寫過一首《捫腹》的自嘲詩:
身如椰子腹瓠壺,三畝荒園常荷鋤。
著萬卷書雖不足,容數百人還有余。
身瘦削健朗如椰子,腹鼓鼓如“瓠壺”,實在是有些滑稽相,但卻容得下萬卷詩書,甚至“容數百人還有余”。這正應和了他在自己畫像上題寫的贊詞。
四張畫像,現在是看不到了。但放翁自擬的贊詞卻讓我們看到了他仕途的不幸,以及詩人情懷的健旺。沒有人還記得陸游一生都做過什么官,但他的詩卻傳了千古,還將繼續傳下去。
其實,我想象里的陸游,該是紛飛大雪里,身著披風,騎著驢子的興致盎然的詩人形象;一枝紅梅正映著白雪綻放在他頭頂的懸崖上。那種清高孤苦、傲然于冰雪的寒梅,恰暗合了詩人的心性與襟懷。當然,緊跟騎乘之后,應有一位抱著古琴的僮兒更好。“踏雪尋梅”,這個極富詩意的詞,也便專利給了放翁。
文行至此,按說已該收尾,可是又想起放翁那首有名的《釵頭鳳》來。“紅酥手,黃縢酒,滿城春色宮墻柳。”我上初中時,就喜歡和同學們一起背誦這首寫得哀婉的情詩,但從未想過它與我的家鄉陜西有什么關聯。幾年前讀南開大學王達津教授當年寫的一篇短文,忽然新增了一種親切感。
王先生考證陸游這首詞之用語,完全受了他當年從軍到過陜西鳳州所引起的聯想。《鳳縣志》所記,宋時鳳州就有“三絕”馳名:即女子手,名酒及楊柳。并記有淳熙年間,當時鳳州太守傅子平寫下的一首詩為證:“珍珠不見小槽紅(酒),遐想柔荑剝嫩蔥(手)。唯有萬條羅帶綠,年代依舊舞春風(柳)。”
這真有趣,陸游用他記憶里的這“三絕”,來寫自己的前妻,以示對她的愛意和留戀,真是巧妙得很。
王先生說這是詩人心中的一種“隱秘”。我以為確實。不過,想到陜西鳳州的“三絕”,能給詩人以美好記憶與想象,無形中也拉近了我和詩人的情感距離。
(作者系著名作家、詩人,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)
文章來源:紹興日報,2010年8月11日